据资料统计,目前上海市60岁以上的老年人已达230万之多。其中,将近85000人为单身,应该受到社会的特别关心。
于是,一个专为中老年人择偶提供方便的银发婚姻介绍所应运而生。这在全国尚属罕见。它由上海市总工会投资,坐落在北京西路与江宁路交界处的银发大厦内。婚介所从1998年2月成立至今,已有1200人登记在册,其中有52对已经或即将结婚,另有110对正在热恋之中。
如果说在10年前,影响老年人正常择偶的障碍主要来自那些陈旧的观念,那么,当你今天走进银发婚介所,你将感受到我们这个社会确实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,你还会听到那一个个平凡而又动人的故事。
真的,后半截的人生也有好多戏哩。
61岁的方女士在床上辗转难眠。
“睡吧,该休息的时候了。”黑暗中,是谁在说话?熟悉的沙哑喉咙、带着点湖南口音——是她已去世三个月的老伴的声音。以前,每到就寝时间,他总会这样提醒自己。三十多年了,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现在想忘掉却也不易呵!
记得结婚那天,他俩一起往新房粉迹斑斑的墙上糊宣传画。方女士用胳膊肘捅他:“嗨,你是啥时候喜欢上我的?”他低头想了想:“第一次约会,去南昌八一大桥的公共汽车上。你抢着掏钱买票。当时就觉得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,有一种独特的风格。”
独特的风格?也许是吧。她仿佛又回到了他俩初次相识的那次军区舞会。春天的晚上,空气中漾着浓浓的花香。19岁的方女士,甩着粗粗的长辫,俨然是舞会的聚焦点。她文艺、体育样样在行,又打得一手好腰鼓,可就是有点不谙风情,男孩子跟她套近乎,她还只当是同志式的友谊呢。
“小方,给你介绍一个老乡,以前也是上海人。”乐队吹笛的拉来一个陌生的男人,手里拿一把小提琴。他是空军的文化教员。
伴着一曲高亢的“卡秋莎”,他俩舞步欢畅。她的白衬衣洗得发黄,他的军装袖口边磨得起毛——那个年代的人,以朴素为光荣。一不小心,他的军鞋胶底踩上了她黑色的凉鞋……
真像是一场梦呵,却又那么刻骨铭心。而今,再到哪里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呢?
这三个月来,方女士每天不分早晚地沉浸在回忆的阴影里。弟弟的话令她悚然而惊:“你这样下去早晚会影响健康。”她是个医务工作者,知道“病由心生”的道理。她愁,身边的亲戚朋友也愁。最后,还是老伴的妹妹出的主意: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这些年来,你也对得起我哥了。走,去婚介所,再找一个伴。”
方女士是被硬拽着进婚介所的。她心里一百个犹豫:老年人再婚,失败率高呀!
介绍的第一个对象是位体育教练,体格魁梧。68岁的人了,既没有松垮的肚子,也没有拖沓的步履,身板硬朗得很。
“我也死了老伴,咱俩是同病相怜哪。”他这一开口,方女士禁不住潸然泪下。七年前,方女士的老伴外出钓鱼,突然发生脑血栓,全身瘫痪。她在病床前照料了他七年。七年来,面对着一个已经失语的瘫痪者,他们之间没有丝毫的交流。这下话匣子忍不住打开了,方女士把委屈吐个痛快:自己的儿子为了看护瘫痪的父亲,弄得媳妇与他离了婚。为了儿子今后成家方便点,方女士一咬牙,向军区医院提出退休,从平顶山市把才上小学的孙女带回上海老家,独自抚养……
“第二个是工程师了。”讲到这里,方女士脸上泛起一丝红光。
他们刚刚领取了结婚证。
这一切,方女士的老伴如果看到,会怎么说呢?其实,他早就说过了———
“我跟你把话说在前头,我走了,可不要你陪。你别笑,我是认真的。我也不要什么坟地。人家周总理那么伟大的人物骨灰都洒在江河里,咱们又算得了什么呀。骨灰盒放个三五年的,让子孙知道就行了。”
这就是老伴,平凡而洒脱。她会永远把他珍藏于心底,去继续她的生命旅程。
李先生刚从澳洲探亲回来,一身笔挺的藏青西装,蓝白条纹相间的衬衣前襟上,一条红底碎银花的领带熨贴自如。他的头发虽有些稀疏,却一丝不乱地往后梳着,黑的浮在面上,透着刚劲;白的沉在底下,含着慈祥。
他的5个子女都在国外,自己退休后在福州路买下一间店面,经营文化用品。近来觉得体力不支,精力不足,就将它承包给别人,每年收取点承包费。自从老伴去世后,这些年来他一直想再找一个伴。他说:“我要求不高,只要50—55岁,没有小孩,文静点,相貌过得去的。我今年62岁,找个伴,接下来的日子无非就是上海人讲的‘度西日’了。”
李先生先后在某婚介所和《老年报》征过婚。他有自己的房子,年收入在20万元左右。冲着这笔收入,前来应征的人可谓络绎不绝、五花八门。通常情况下,女士们总想把自己的年龄往低处报,可冲他而去的,年龄却一个劲往上涨、生怕自己不够老似的,甚至有35岁、40岁的硬说自己50岁了。也难怪,谁叫他的征婚年龄段限在“50—55岁”呢!
“我毕竟不是小年轻了。人老终归是老了。年龄差那么多,不合适的。”王先生苦笑着说。
然而,那还不是最恼人的。“最近,发生了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情。”李先生讲到这里,方才那种平静的神态消失了。
那天,介绍来一位50多岁的女士。她一直没有结婚,也没有小孩。女士先到李先生处看了房子,然后请李先生去她家。
一进女方的门,只见小小的屋子里济济一堂。经介绍,才知是她的哥哥、姐姐、弟弟、嫂嫂等亲亲眷眷,个个沉了一张脸,仿佛要来个三堂会审。李先生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,曾在中国最大的工业系统——纺织局做了几十年的工程师,于是他先开口把自己的情况简单陈述了一遍。
“照直说吧,你到底有多少存款?”亲戚堆里一个粗重的男声。
“对呀,万一你先走一步了,我妹妹怎么办?”
李先生被问得激动起来:“我的所有积蓄,都在中国银行地下室的一个保险箱里。钥匙有两把,如果婚后感情融洽,我会把其中一把交给对方的;如果不融洽,我也有保留我婚前财产的权利。”
其中一个在工商局做事的亲戚盘问得特别仔细。他的警觉是有道理的:现在社会上骗子不少,他每天的工作就是“打假”。他盯着面前的李先生,很想摸透他的心思。可惜,他的眼睛并没有破译别人思维的功能。于是,他只得组织一大堆旁敲侧击的问题,仿佛李先生已经是一个有罪论定的罪犯,只等他说漏嘴来露出“狐狸尾巴”。
李先生被激怒了:“你不要不相信,像我这样的条件,怎么会到现在还找不到合适的对象。如果你也到了我这把年纪,你再找找看。告诉你,就算比我条件更好,也是很难的。”
两个小时的谈话不欢而散。回到家里,李先生照了照镜子,只见双眼通红、角膜充血。他原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呀。
后来,女方再来约时,被李先生婉言拒绝了。
“也曾有比较好的人选,那时我还没退休,工作忙,错过了。”李先生说。
如果某一天,你走在马路上,看到一位老人悠闲地骑着一辆单车,突然间,单车在一个街角停下来,老人取出相机“咔嚓咔嚓”即兴地按下快门,那么这个人,或许就是李先生。这是他目前打发日子的一种方式……
这是一个替父亲写下婚介登记的女儿,一个充满了活力与朝气的现代女性。同她交谈时,那白皙的脸上飘起两朵红云:
“说来有点‘自私’吧,我为爸爸来征婚,其实也是为我自己。自从两年前妈妈去世后,爸爸整个的感情天平就倾斜在了我身上,总希望我多陪陪他,晚上不要出去玩,出差也要不时打电话报平安。将来有一天,我也要结婚,有自己的生活,我是不可能陪爸爸过一辈子的。再说,在很多地方,女儿是永远替代不了母亲的。”
两年前,为了照顾病重的母亲,女儿失去了一份外企白领的工作。目前,她正在国际教育学院读书。如果不是考虑到父亲的需要,业余时间她尽可以去办展览会、做陪同翻译、和朋友一起买书、看画展、听音乐会、享受大自然……年轻的心,总有太多的愿望需要实现。
可现在,每天她都得尽量腾出时间来,听父亲聊他的青铜玉器,观赏父亲的硬笔书法。尽管打内心说,她总觉得这些东西虽然高雅,却未免沉闷……
这是一个被女儿领进婚介所的父亲,一个腼腆斯文的老派男人。然而,如果你和他多聊几句,你会发现他还挺幽默呢。“婚介所这种地方不能多来,来多了吃不消。”他这么一说,我们都笑起来。
“为什么要女儿在一边陪着呢?”我问。他说这样可以增加一点自信心。对于今天见面的女士,他表示满意。上次那个女的从一开始便拿张侧脸对着他,让52岁的他冲着个戴金耳环的耳朵发言,怪别扭的,所以只点了份茶水,连话都没说上半句。
“来,我给你看点东西。”说着,他从兜里取出一堆小玩意来,竟然是他收藏的玉件。你曾听说过带着古玩来相亲的吗?这里就有一位。
只见他从腰间的皮带上解下一块“生锈”的玉来。这是古时人们佩在身上避邪的,叫腊子。他指着腊子上黄色的斑点对我说:“这叫鸡油黄。这腊子是陪葬品,棺材板烂掉以后,腊子落到黄土里,经过千百年的物化作用形成这些斑点。按鸡油黄的成色推算,腊子是战国时期的。”战国时期的古物,当然价格不菲。
“并不一定是有钱人才玩收藏,我们家就很普通的。爸爸在供应科做工人,收入并不高。反正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,日子过得也蛮实在。”女儿说着,又举起一个针脚细密、寸半见方的小方袋:“看,这是我妈缝的。我妈生前给爸缝了好多这样的袋子来装玉石。”袋儿玲珑,袋儿无语。凡人点滴的爱,尽在那一小袋中。
据悉,这些玉石刚才也已经和某位女士见了面,双方感觉尚无法得知。
我真心地祝愿这对父女,能在不久的将来,开始他们全新的美好生活……
“交谊舞是个坏东西。凡参加交谊舞的女同志,十有七八弄得家庭破裂。这句话你一定要记下来。”叶先生的观点,喜欢跳舞的人恐怕未必能接受。但如果你知道了他的经历,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偏激。
叶先生大学学的是机械专业,却干了一辈子财务。那年从学校毕业,他被分配到合肥做老师。当时的合肥,又脏又乱,整个一土堆上的城市。叶先生吓得当天就逃回上海。50年代初,上海还保留着一些私营企业。于是叶先生另起炉灶,到立信会计学校学习财会。凭着自身的聪明与勤奋,学成后在亲戚办的一家公司做了帐房先生。然后,和从古到今的无数男人一样,娶妻生子,成家立业。几年前,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的叶先生退休了。本以为可以在家享享清福了,不料妻子却因体态发福,提出自我减肥计划。
“一开始,打打木兰拳,带点人来看看木兰拳录像,反正都是女同志,不要紧;接下去,跳扇子舞了,跳来跳去也都是女同志;再接下去不对了,跳起交谊舞来,这下子,进进出出都是男同志了。跳交谊舞野豁豁,每天接触几十个男人,一个月下来接触几百个男人,这还了得!我买小菜,烧小菜,服侍她,她倒还嫌我老土,要找一个洋派点的。你说这怎么叫人想得通!”叶先生颤颤地点了一支烟,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。
“女人到了55岁,生命也就该进入倒计时了。到了这种年龄,就不应该再活跃了,要活跃让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活跃去。”那种痛苦莫名的神态真让人同情。
出于无奈,叶先生在67岁之际,与相依相伴了几十年的妻子离了婚。他二话没说,转身就踏进了婚介所,他要把失去的另一半找回来。
然而,在相了几次亲以后,他的感受是:“难、难、难!”他发自肺腑地说道:“凡男士进婚介所,十有八九是带着颗诚心而来,想找一个过日子的人。因为一个家庭总要有一男一女。但是,女士们的动机就不那么单纯喽。”
有一次,他和一位尚未谋面的女士进行电话约会。女士开口便指定要叶先生必须具备徐汇、静安二区的新工房。那两个黄金地段多层房的平均售价是每平方米4000元,一套房子少说也得40万。算了这笔帐,叶先生心里犯了嘀咕。这时,女士又问他积蓄有多少。叶先生答:“20万。”“哈?20万?算什么东西!”啦,女的把电话挂断了。
再一次,女士是一位拥有二房一厅的拆迁户,主动提出要未来夫婿入赘。但有附加条件:必须带5万元入住费,然后每月由男方贴补她1000元作“赡养费”,不包含男方自己的生活费。“我是吃惯用惯的。”女士说。
“这算什么话!你到底是在找银行的行长、找房地产开发商,还是在找老伴啊?相貌、文化、性格全不考虑,只讲一个钱。老年人婚姻成功率低,很大原因在女士身上。”叶先生显得愤愤然。
退休后,叶先生并没有闲着。他有一门修理古董钟表的手艺,平时揽点私活,也赚些外快。
“你生活挺节俭的,再这么赚钱是为儿女吗?”我问他。
他摇了摇头: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老伴,攒一笔钱交给养老院,以后的日子就在那里过吧。”
透过薄薄的烟雾,我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怅惘。
“不过,这里的谢菊仙红娘很热情的,在老年人里很有知名度。她会帮我再约的。”讲到这里,他突然又兴奋起来,刚才的忧郁一扫而光,拎起包兴致勃勃地走了。
经历了挫折的老人,难得还保留着一份孩子的心性。
当我将要离开银发婚介所的时候,偶然一瞥,看见饭厅里围坐着近百位中老年男女。原来,他们正在举办自己的“相约星期六”联谊会。和年轻人一样,他们也在安排自己的未来。
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将步入一个老龄化的社会。以中国目前的福利水平而言,不可能大量地开办养老院;而按中国的传统伦理观念,推崇的依旧是一夫一妻的家庭生活。
丧偶或离异的伤心老人们,生活圈狭小的孤独老人们,尝试着走进一个新的地方——婚介所。
他们希望,婚介所的档案管理能更现代化,为配对提高成功率;
他们希望,来婚介所征婚的中老年们,不要把主宰年轻人的价值观念过多带人;
他们还希望……希望……
有生命的地方,就有希望。只要映在身上的是阳光,管它晨曦还是夕阳。
走进婚介所吧。或许在不经意间,生命会起另一个回响。